要從人偶師嘴裡挖話,本已經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了;可是困難成眼下這樣,不由讓林三酒暗暗開始懷疑,他是不是正被某種久違的情緒糾纏得難受——比方說,窘迫。
畢竟路是他帶的, 地方是他找的,事是他忘的,還都被眾人給一一瞧在了眼裡;換了別人也得有點不好意思,何況人偶師?
人偶師難受了,肯定要讓其他人也難受;在眼看著他就要惱羞成怒的邊緣,林三酒和余淵對視了一眼, 及時住了嘴。
「我整理一下, 」
余淵拿出了數據體那一派就事論事的態度,倒是起了一點鎮靜局面的功效:「喬坦斯此前從沒有談及這一個地方, 你也沒有聽說過它,在林三酒上船之後不久,他才忽然向你提起來的……當時我和元向西都沒回來,梟西厄斯也沒有『降神』。這件事,應該與梟西厄斯沒有關係。」
人偶師以堅硬的沉默,表示了不反對。
「你之所以決定飛過來,自然是因為你們討論時,喬坦斯給了你非常充分的理由。」余淵看了看四周,說:「不僅是理由充分, 你肯定也確信這一個地方不是陷阱,沒有危險, 或者說, 危險程度不足以抵消要來這裡的理由, 才會過來的。」
「喬坦斯也不會存心害我們, 」林三酒立刻說。
余淵沖她點點頭,繼續對人偶師說道:「因為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來,所以來的路上你沒有反覆琢磨要來的理由,這個很正常,人之常情。是在上岸以後,你在石灘上走了一陣,漸漸感覺這兒與你想的不太一樣,再回憶你此前想的是什麼時,才發現你想不起來了。」
「不,不是想不起來,」人偶師嗓音陰沉地說:「是不知道了。」
這有什麼區別?
林三酒剛要問,想了想,又閉上了嘴;余淵看了她一眼,果然只好自己上了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想不起來,是我本來知道,後來忘了,」人偶師的語句彷佛是一截一截被切斷的刀片,一下一下地扎進空氣里:「不知道,是我一直就不知道,我之前以為我知道,但那應該只是一份幻覺。」
幻覺?
不需要有細節,不需要有理由,更不需要動用記憶力;如果人偶師是產生了「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某地」的幻覺的話, 那怪不得幻覺褪去以後, 他就什麼都不剩了。
林三酒忍不住吸了口氣,趕緊四下又看了一圈——石灘上仍與剛才一樣,陰天下的一叢叢石柱上,棲息著零落的黑鳥;儘管環境灰暗沉肅,卻沒有觸動她對於危險的直覺。
人偶師比他們先上岸,已經在周遭看過一遍了,只要他沒有進一步被莫名力量影響,附近真有什麼危險的話,大概也逃不過他的耳目。
「大巫女呢?」她不由問道,「大巫女是不是一直都能觀察到你周圍的事物?她怎麼說?」
「車撞樹上了你想起來有個板子是剎車了,就你知道有一個大巫女?」人偶師陰沉沉地掃了她一眼,「要不你來競猜一下吧,大巫女是有答桉但不肯告訴我呢,還是她有答桉,但不知道說,得等著您這個老聰明來提醒?」
就說大巫女也不清楚情況不就完了嗎,林三酒撓了撓臉,不尷不尬地「噢」了一聲。
不過,連大巫女都能被矇混過去……這麼厲害的手段,是誰用出來、又是怎麼落在人偶師身上的?
「連你都不知不覺中了招,那看來不管換成誰,最終都逃不過落在這個地方。」余淵及時嘆了一句。
他那種數據體一般的態度,讓他這話聽著非常平實可信、實事求是,彷佛在說天空是藍的,太陽光很熱一樣,絲毫不像奉承熘須;人偶師如同石凋一樣凝厲的面龐,也終於稍稍鬆緩開了一點。
「我反正是相信喬坦斯的,」林三酒說,「他為了我們,甚至……他不會刻意設計,把我們騙到這裡來。」
「也未必,」人偶師冷冷地說,「如果真是他騙我來的,他現在就有了一個最好的,不一起行動的理由。」
林三酒很少對人偶師真正動怒——此刻她重重地看了他一眼,緊緊咬著牙,一聲也不吭;人偶師對人性根本沒有一絲希望,這話就不值得她回應。
「喬坦斯不知道我們有使者,會喚醒梟西厄斯,」余淵溫和地提醒了一句,見人偶師也並不像是真正相信喬坦斯懷有陰謀的樣子,便改了話題,繼續說道:「重點是,我們接下來怎麼辦?我建議大家四下再檢查一圈,看看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古怪。」
「我剛才走得不遠,」人偶師首肯了這個建議,「還沒有去——」
不料他的後半句話,卻被天際下驀然響起的一陣嗡鳴給打斷了;眾人一驚之下轉過頭,這才發現從石灘遠方,遙遙的草地深處里,正轟鳴著升起了一架圓筒型飛行器。因為距離遠,那飛行器看著只有一根大拇指那麼大,眾人幾乎感覺不到多少風;片刻之間,它已經升入了雲層里,消失不見了。
「遠處還有人?」林三酒愣愣地說,「也是被幻覺騙來的?」
「我們過去看看吧,」元向西挺有興緻的,似乎對他來說,仍然留在人間的,就只剩下了一場場郊遊。「他們還能駕駛飛行器走掉,就說明危險不大吧?」
「如果還有別人,至少可以打聽打聽情況。」余淵也點了頭,又看了看人偶師,彷佛忽然想起來對方等同於一個進化者版本的驅蚊器,但是什麼也沒說出口。
眼看著他們幾個定下了章程,招呼了自己一聲,轉身就朝石灘遠處走,林三酒卻始終感覺自己的意識邊緣處有個模模湖湖的念頭,讓她抓不住;她站在原地使勁想了一會兒,想要抽絲剝繭地將它拽出來。
「小酒,怎麼不走?」余淵回頭叫了她一聲。
元向西沖她揮了揮手,連人偶師也一臉煩躁地轉過了頭。
就在這個時候,那一個原本模湖的念頭,突然從林三酒腦海里明亮了起來——這麼簡單的事,她偏偏還想了好一會兒。
「喂,」她揚聲叫道,「既然我們是被騙過來的,又沒人攔著,那我們幹嘛不幹脆走了算了?我也不信這個地方真有什麼非看不可的奇觀啊。」
遠處的三張臉,在陰沉天幕下,一動未動地朝她停留了幾秒。
人偶師是第一個轉回身的,留給了她一個背影。
元向西一言不發,只是搖了搖頭,似乎這個提議不值得他放在心上;余淵輕輕笑了一聲,一邊轉過身,一邊再次招呼道:「別開玩笑了,來吧,再耽誤下去,一會兒要天黑了。」